玄奘法师传

第一卷

玄奘法师,俗姓陈,单名一个袆字,生于隋仁寿二年(公元602年),河南陈留(今河南省偃师县缑氏镇陈河村)人氏。他是汉朝太丘长仲弓的后裔,曾祖父陈钦,曾任后魏上党太守;祖父陈康,以学优出仕北齐,任国子博士,食邑周南(河南省洛阳);父亲陈惠,身高体壮、美眉朗目,平时潜心学问,博览经书,为时人之所景仰,曾做江陵的县官,后来隋朝衰亡,便隐居乡间、托病不出,当时的有识之士都称赞他的志节。陈惠共生四子,奘师是他的第四个儿子。

奘师自幼年就具有高尚的品格,聪明而有悟性,和其他同龄的小朋友不一样,他特别喜欢看书。虽然年纪小看不懂,但是他常常会缠着父亲问个不停。陈惠没有想到这个小儿子这么聪明,自然也乐于每天教他读书识字。到了七、八岁时,奘师已经跟着父亲读了不少书。八岁那年,父亲开始教他读《孝经》。有一天,当父亲讲到“曾子避席”时,奘师忽然整衣而起,父亲问他为何起立时,他说:“曾子闻师命而避席,我做儿子的今奉慈训,又怎么可以坐着不动呢?”父亲听了很高兴,知道他日后必成大器,于是更加认真地教导他,除了《孝经》,还仔细教他其它的经典。

自此以后,奘师在父亲的熏习教导下,崇尚古圣先贤,不是雅正的典籍他不看,不是圣哲的风度他不学。同时,他不喜欢结交爱嬉戏的童友,更不喜欢逛游街市,即使门外锣鼓喧天、百戏杂陈、士女云集、热闹非常,他也能毫不动心、一心只用功在书本上埋首攻读。除此以外,奘师从小就有很好的修养,平常总是温和待人,做事淳厚朴实而谨慎。

奘师的二哥陈素先出家,法号长捷,住在东都洛阳的净土寺。奘师十岁那年,父亲因病去世,他便跟随二哥一起住在净土寺,早晚诵习佛经。

奘师十三岁时,正值隋炀帝下诏,要在洛阳招考,剃度一十四人出家为僧。奘师因年幼不能应试,被摒于公门之外。这时负责度僧的大理寺卿郑善果见他徘徊不去,便问他是谁家的孩子,奘师自报家门后,郑善果又好奇地问道:“为何在此徘徊,是想要出家吗?” 奘师立即回答说:“是的,可是我学习佛法的时间很短,功力还很浅,所以没有资格去考试。”“那你为什么想要出家?”大理寺卿追问。“为了继承如来的志业,将遗教发扬光大。”奘师昂然答道。

大理寺卿听后大为惊叹,加之见他相貌不凡,为了嘉奖奘师的大志,大理寺卿破格录取了他。过后,大理寺卿对属下解释说:“文字记诵的工夫容易练成,但是先天的风骨难得,如果剃度这个孩子,将来他必定会成为佛门中一个非常伟大的人物。”现在看来,郑善果确实有知士之鉴、知人之明,绝非浪得虚名。

奘师出家以后,继续与二哥同住在净土寺。在净土寺时,奘师听慧景法师讲《涅槃经》,好学不倦,甚至废寝忘食。之后他又随慧严法师学《摄大乘论》,兴趣极为浓厚,那时候他一听就懂,再看一遍之后便永不再忘。大家对他的才智都很惊异,于是只要遇到不理解的地方都跑去请教奘师,甚至不久以后,只要大家在课堂上有听不明白的,下课后就请奘师到讲台上帮大家再讲一遍。因此,奘师的声名很快就传遍了洛阳,这一年奘师才十三岁。

不久以后,隋朝没落,天下沸腾,到处兵荒马乱、尸骸遍野、烟火断绝。当时的奘师虽然年幼,但也看出时局的纷乱与不安,他眼见洛阳的衣冠仪礼尽失、几乎快成了贼寇的巢穴,就动员二哥说: “这里虽然是我们的家乡,但天下这么乱,我们不能留在这里等死。听说唐主李渊攻占了长安(今陕西省西安),他一向很爱护百姓,受到百姓欢迎,也许我们可以投奔到那里。”长捷法师同意了,带着奘师离开净土寺,奔向长安。这一年,奘师十七岁。

这时正是武德元年(公元618年),唐朝初创,四方都在用兵。李氏父子忙于争夺政权,从而不太重视提倡佛教,因此偌大的京城里面竟然找不到一个讲席。奘师本意是来长安求师问道,到此一看,不免心生失望。

第二卷

当初隋炀帝曾在东都洛阳建立四大道场,召天下名僧去居住。那里曾经法将如林、大德高僧齐聚一堂,但因隋末国乱,供养停止,所以多半的法师辗转游驻四川,能知佛法的人也多集中在四川,四川已取代洛阳,成为当时全国佛法的研究中心。

于是奘师又与二哥商量说:“这里没有佛法,怎么能在此虚度时光呢?不如入蜀走一遭,到那里访问名师。”长捷法师也觉得弟弟言之有理,于是兄弟两人离开长安,经子午谷(西安西南百里)进入汉川。在那里恰好遇上在洛阳讲过经的空、景两位法师,师徒相见之下,十分高兴。大家在汉川停留了一个多月,奘师天天跟从两位法师受学问道,最后大家结伴向成都进发。

这时,四方僧人都纷纷向蜀中投奔,各地名僧聚集成都,遂大开道场,互相论辩。奘师心下高兴,非常珍惜光阴,向道基、宝暹法师学习《摄论》、《毗昙》等,并向道震法师学习《迦旃》。他励精求法,从不间断懈怠,因此在短短的二三年间,奘师便精通了佛教的重要经典。

当时在成都教授佛法的人很多,讲座之下,常有数百人,其中只有奘师学问才识超群出众。他的名声被传布开去,一时吴、蜀、荆、楚、长江上下游一带,无不知道他的大名,大家都想观望他的风度,都以能见他一面为荣。同时长捷法师住在成都空慧寺,也常设讲筵,讲授《涅槃经》、《摄大乘论》、《阿毗昙》等,为蜀人所钦慕。兄弟两人,懿业清规、芳声雅质,大可与东晋慧远、慧持两兄弟相媲美,一时之间,在成都传为美谈。

武德五年(公元622年),奘师年满二十,在成都受具足戒,坐夏学律,没过多久便将戒律中的五篇七聚都一一穷研既尽。奘师受了具足戒后,正式成为出家比丘。受戒后的奘师更加认真努力,在成都把经典全部研究完后,又兴起了回长安的念头。他便与二哥商议,但不被允许,因为按照当时僧侣的管理办法,他是不能随意离开成都的,这使得奘师十分苦恼。

奘师左思右想,终于想到一个好方法,那便是与商人结伴,偷偷离开成都。于是他躲入商船,顺流而下,沿途经过许多急流,穿过长江三峡以后,很快就到了湖北荆州(今湖北省江陵)天皇寺。天皇寺里的法师一听是奘师光临,都热诚接待,因为他们早已听闻奘师的大名,知道他的佛学造诣高深,连一些年高的大德也自叹弗如。他们特别为奘师设下道场,请奘师主持讲座,为大家讲授经典。奘师为他们讲了《摄论》、《毗昙》,从夏至冬,各讲三遍。

奘师在天皇寺讲经的消息一经传出以后,引起全城轰动,不只是各寺的佛门人士,就连当时镇守荆州的汉阳王也亲自率领一批官吏和僧侣前来听讲。一时之间,道俗各界前来请益问法的人络绎不绝。奘师对于前来问法之人,均一一为他们答疑解难,他善巧譬喻、应对自如,使问者无不心悦诚服。其中有深刻领悟的,甚至当场感动落泪、慨叹相见恨晚。汉阳王也对奘师的学识与德行称赞有加,为了感谢奘师,特别准备了许多财物供养奘师,加上来自各界的布施,各种的供养一时堆积如山,可是奘师却丝毫不取,全部供养天皇寺。

奘师在荆州讲完法后,又北游继续寻师访道。首先来到相州(今河南省安阳市),寻得高僧慧休法师,向他学习《杂心摄论》,前后只花了八个月时间。慧休法师忍不住称赞奘师说:“玄奘法师的才学真是少见得很,他的领悟力恐怕也没有人能比得上。”离开相州以后,奘师继续北上,来到赵州(河北省赵县)拜谒道深法师,花了十个月的时间跟他学《成实论》,然后拜谢而去。

最后奘师回到了久别的长安,住在大觉寺,此时战乱早已结束,长安再度成为研究佛法的重镇。奘师先向道岳法师学《俱舍论》,他天资聪颖,只听了一遍就能够了解大意,而且他过目以后,能历久不忘,即使是宿学耆年的高僧,也没有人能超过他。至于他在综合各派学说的能力和深思熟虑方面,则更是无人能比。

当时长安有法常、僧辩两位大德,都是精通大小二乘及戒定慧三学的高僧,也是京城的法匠,为道俗四众所共同宗仰。奘师虽然研究过大小乘佛经,也讲过《摄大乘论》,但是自己仍觉得有疑问,因此决定继续向二位法师求学,专从二师研究《摄大乘论》,并在此过程中与他们反复讨论。两位高僧都同声赞叹,对奘师说:“你真是佛门的千里驹,将来佛教的大力弘扬就全靠你了。可惜我们都已老迈,无法亲眼见到你的成就。”

从此以后,年轻的奘师誉满京城。

第三卷

奘师遍谒诸师、饱读经书后,发现每位法师对佛法的见解不一,其中虽然各有所专,仍不免与圣典有所出入,到底谁是谁非、孰正孰邪,实在难以取舍。于是奘师心想佛教发源于印度,西天号称佛国,只有亲自到西天去走一遭,方可解释疑惑,况且自己归依佛法,灵山圣迹,凿凿可考,岂可不前往巡礼一番?他又想,自古以来就有法显法师、智严法师曾往印度取经,而且都能求得佛法并传播东土,为什么自己就不去呢?

于是奘师主意已定,就联合道侣数人,一道陈表上奏皇上,请求朝廷准许他们前往印度取经,可惜未被批准。众人只好作罢,唯独奘师立志西行,非常坚决,虽只剩他一人,仍决定独自前往。

可是西天遥远、道路艰险,而且玉门关外是突厥人的世界,西行困难重重,这是奘师早已知道的,他在脑子里展开了激烈的思想斗争。他先用人间种种艰难困苦试验自己,看看自己是否经得起考验。最后他追求真理的决心、坚强不屈的意志,战胜了一切困难。于是奘师每天进入寺中向菩萨启请,表明自己西行求法的心愿,请求菩萨加持自己一路顺利。其实,早在奘师出生时,他的母亲就曾经梦见他身着白衣西去求法,这也可以说是法师西游的先兆。

贞观三年(公元629年)秋八月,一天夜里,奘师在梦中忽见大海中有一座宝山发出闪闪光芒,可是环顾四周,只见海中波涛汹涌,并无船筏可供过渡。为了登上宝山一探究竟,奘师鼓起勇气跃身入海,只见海中忽然涌出许多石莲花,一直从岸边连到山脚。奘师踩着石莲花,不久即至山下。但宝山峻峭不可攀登,奘师便试着踊身自腾,没想到竟扶摇直上,一下到了山顶。此时奘师并没有寻找金银宝石,只是觉得站在高处眺望感觉非常美妙,不料美妙的感觉才刚出现,他就从梦中醒来。“这一定是菩萨在暗示我,要我勇往直前。”奘师做了这个梦以后,更加坚定决心,决定不管任何困难,都要西游取经。这一年奘师二十八岁。

这时恰巧有一位秦州僧人孝达,在长安学《涅槃经》,功毕返乡,奘师就和他结伴同行。到了秦州(今甘肃天水),停住一宿,第二天恰巧遇见兰州来的旅客,便随行到了兰州;在兰州第二日,巧遇客商解送官马回凉州(今甘肃武威),于是又跟着到了凉州,这一路可以说非常顺利。这时奘师的名气已大,他在凉州住了一个多月,僧俗众人都来请他开讲《涅槃经》、《摄论》和《般若经》,奘师登坛说法,听众一天比一天多。

那时的凉州是河西的一个大都会,又是东西交通要道,西域诸国商侣往来日日不断,他们听说奘师在此讲法,都赶来听讲,并无不同声赞叹而且布施许多金银珍宝。他们回去以后,都向各自的君长赞叹奘师,并说他将要西来——到印度取经求法。因此在奘师未到西域之前,西域各国早已知道。西域各国君长大多信奉佛教,听了都暗自欢喜,并准备恭迎奘师的到来。奘师在法会圆满后,面对堆积如山的布施的珍宝物品,只拿了一半作为供养佛的香油钱,另一半转赠凉州各寺庙。

当时唐朝的政权尚未完全巩固,西北一带边境常常遭受西突厥的威胁,所以朝廷封锁边境,不准百姓私自出境。凉州都督李大亮奉命守关,一天忽然有人报到,说有一个僧人从长安来、要到西天去,不知有何意。李大亮得知,派人追上奘师,向他问明来由。奘师说道:“要西去取经。”李大亮不肯,逼他回京。

就在奘师进退两难之际,这时凉州有一位慧威法师,是河西一带的佛门领袖,他很敬重奘师的辞理通达,更佩服他西行求法的大愿,便暗中派了两名心腹弟子,一个叫慧琳、一个叫道整,暗中护送奘师偷渡出关。他们不敢公然行走,只能昼伏夜行,走了十几天,终于到达瓜州(今甘肃安西)。

瓜州刺史独孤达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,一听说奘师来到,非常欢喜,供养优厚。奘师向其询问前往西域的路线情形,当下有人报道说:“由这里向北走约五十余里,就到瓠卢河(今疏勒河),上窄下宽,水流湍急,深不可测。河岸设有玉门关,是必经之路,也是通往西域的咽喉,可是法师你没有通关的度牒,只怕出不了关。即使侥幸混出关了,沿途还有五座烽火台,各相距一百里,每一座烽火台上,都住有守兵,监视着往来行人;其间尽是沙漠,连水草也没有,要通过也不容易。等过了这五座烽火台,再穿过八百里流沙的莫贺延碛,才会到达伊吾国境(今新疆哈密)。”

第四卷

奘师听完甚感忧虑,心想此去路途艰险,不知如何是好。不过,他仍然不失望,心想:“那就再多等几天吧!好好祈求诸佛菩萨加持。”结果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月,连从长安一路上陪着奘师受苦受难的马,也在这段时间因病死了,这使奘师不禁感到悲伤万分。

正在奘师等候期间,凉州的访牒又来了,说是有一个叫奘师的和尚,私自出境,命令沿途各州县严加捉捕,务必解送京师。幸好州史李昌,是个崇信佛法之士。他接到这件公文,马上怀疑公文指名要捉拿的人就是奘师。他立刻秘密带着公文前去拜访奘师,问道:“法师是不是牒文中所说的玄奘法师?”奘师心下犹疑,不敢回答。李昌说道:“法师请实说了吧,如果是,我一定为你想办法。”奘师便告诉了实情,李昌听了,深为佩服,立起身来,将文书一撕两半,并劝他道: “夜长梦多,请法师及早动身。”

李昌走后,奘师越发愁闷了。慧威法师派来随行的两位小僧,道整已先去了敦煌;而留下来的慧琳又不堪长途跋涉,只好把他遣回凉州。自己虽买了一匹马,但苦于无人引路,因此日日在弥勒菩萨像前祈求,希望能得一人引渡过关。有天晚上,寺里一名叫达摩的胡僧,梦见奘师坐在莲花上,向西而去。达摩觉得很奇怪,隔天一早,连忙前来向奘师报告梦中所见之事。虽然此事被奘师斥为虚妄,然而奘师心中却暗自欢喜,认为这是即将成行的好预兆,于是进入道场,更加诚心礼求。

这时,忽然有一个名叫石盘陀的胡人前来礼佛,并绕行奘师三匝(这是印度对三宝最恭敬的礼节),请求奘师授戒。奘师就为他授了五戒,胡人欢喜而去,不久送来许多饼果,供养奘师。奘师见胡人壮健,貌又恭敬,就将要西行求法的事,与他相商,胡人终于允诺送师渡过五座烽火台。奘师大喜,即为他买马,以备西行,并约在次日天暗时分,于域外草丛相见。

第二天石盘陀果然依约前来,并带着一位年老的胡人,牵着一匹又瘦又老的红马同来。奘师心里正纳闷的时候,石盘陀介绍:“这位老人家对西行的路线很熟,来往伊吾三十多次,所以特别请他来见师父,指点此行的疑难问题。”

可是还没等到奘师开口发问,这胡翁却自己说了:“西行的路非常险恶,沙河阻隔,鬼魅热风难以阻挡;过去曾有人带了许多同伴,尚且迷失,何况您只有单独一人,如何可行?还请您再加考虑,不要轻易以身试险!”奘师毫不犹豫地答道:“贫僧为求大法,不到婆罗门国,誓不东归,即使死在途中,也决不后悔。”

胡翁见奘师意志坚决,只好说:“如您一定要去,可换乘这匹马,不要看它既老又瘦,它来回伊吾国,已经有十五次,不但脚力强健,而且能够识途。” 这时奘师想起了从前在长安出发时,曾有一位占卜的术士何弘达,为他预言将来求法时骑一匹瘦老红马西行而去的事,如今此马与何弘达的预言吻合,因此便毫不犹豫和老胡翁换马。胡翁欢喜地告辞离开,他们也踏上了旅途。

约三更时分,奘师与胡人到达瓠轳河,在黯淡的星光下,远远看见玉门关。玉门关上游十里的地方河床最窄,宽才一丈多,两旁有茂盛的梧桐树,石盘陀拔刀砍了几棵梧桐树,取树干搭桥,又铺草和泥沙在上面,这才过了河。渡过沙河,出了玉门关,奘师很欢喜,但也累了,就解缰卸鞍,停下来休息,两人相距五十几步,各自躺下,拥褥而卧。

可是不久,奘师看到石盘陀拔刀而起,慢慢地朝他走来,约近十步时又折了回去。奘师疑胡人中途变心,忙起身趺坐,称念观音菩萨圣号,直至见胡人回去躺下,才敢放心就眠。

第二天天一亮,奘师就唤他起来,打水洗脸,吃过带来的干粮,正准备出发时,石盘陀忽然对奘师说:“弟子昨夜左思右想,觉得此去前途艰险,途中又全无水草,只有烽火台下面有水,必须晚上偷水而过,但如果被发现就是死路一条,所以,我们还是回去吧!”奘师听完不禁愕然,但仍坚持不答应往回走。石盘陀没法,只得跟随奘师,硬着头皮,弯着腰,露着刀,张着弓,勉强前进。

走了一会,他忽然要奘师前面先走,奘师怕他落后,不肯前行,石盘陀勉强走了几里,又停下了,恳求奘师说道:“我实在不能再去了。一来我的家累太重,一家老小要靠我过活;二为王法森严,也不敢违背。请法师原谅,放我回去吧!”奘师知道他后悔了,不能勉强,只得叫他回去。但石盘陀仍不放心,他深怕奘师万一被抓到,会说出他帮助引渡的事。

于是奘师安慰他说:“你放心,纵使此身千刀万剐,变成灰烬,也决不会说出是你送我出关的。”奘师发完重誓,并送给他马一匹,石盘陀谢过奘师,这才放心地走了。至此,奘师又剩下自己,孑然一身,孤独地踏上艰苦的沙漠之旅。

第五卷

奘师孤身西行,在一片茫茫的沙漠海中,没有水草,没有道路,只有认着一堆一堆的白骨马粪,逐渐前进。大风一起,沙层就像海洋一样,一高一低地迎面扑来。但海浪最高不过三五十尺,而这沙漠所刮起的,却是可以达到二百多尺高的风沙,神秘古怪,根本让人无法认清东西南北。

奘师正独自走着,忽然看见有骑兵数百,满布沙漠间,乍行乍息,一望都是穿着羊皮裘、骑着骆驼马匹的人们,拿着旌旗戈矛,一队队在远处沙漠里行进;可是这些人物易貌移形,倏忽千变,远看非常清楚,渐近渐渐消失,看不见了。奘师起初看见,以为是强盗来了,后来渐近渐灭,就想这大概就是胡翁所说的妖魅作祟吧!正在不安的时候,但听空中有声音说:“不用怕!不用怕!”奘师这才安心继续前进。

走了八十多里,终于看见第一座烽火台,奘师怕被台上的守兵发现,就躲藏在沙沟中,一直等到天黑,才出来取水。他在烽火台的西边发现了水草,人马都喝足了水,正要起身去拿装水用的皮囊时,冷不防飕的一声,射来一支箭,险些射中他的膝盖。接着第二支箭又射过来,奘师知道自己已被守兵发现了,就大声地喊:“我是长安来的出家人,请不要再射了!”说完便牵马走向烽火台。

守兵开门出来,果然看见一位出家人,就引他去见守将王祥。王校尉命人点火照明,细细一看,说道:“确实不是本地的出家人,看这样子,好像是从京城来的。”于是就问他此行的目的。奘师不答反问道:“校尉可曾听凉州人说有一位出家人玄奘,要去婆罗门国求法?”王校尉说:“听说玄奘法师已经东回长安去了,怎么会到这里?”奘师马上将经箧里的章疏取出来给他看,这时王祥才确信他就是玄奘法师。

王祥劝奘师说:“此去艰难遥远,恐怕师父无法抵达目的地。”然而奘师意志坚定,不为所动。于是王祥念头一闪,接着说:“弟子因职责所在,不能协助您偷渡出境,但弟子是敦煌人,愿意送师父到敦煌去,那里佛法兴盛,有一位张皎法师,德学兼备,他对贤能有德的法师一向最为尊敬,看到您一定很欢迎。师父您与其死在途中,还不如听弟子的建议,前往敦煌好吗?”

只见奘师坚决而冷静地回答说:“我家乡在洛阳,从小就喜欢听闻佛法,洛阳和长安两京的大德高僧不说,就连西蜀一带的名僧,我都曾负笈登门求教。如果只是为了自己修行或个人名利,又哪里需要到敦煌去?今天我会不辞艰难来到此地,全然是因为现在各地都缺乏佛经,加上已有的佛经常常是经义不明,翻译不全,所以才不惜冒着生命危险,立志西行求法,施主不加勉励成就,反来相阻,这样做怎么可以说是同修出世法,共种菩提因呢?假如一定要拘留贫僧,任凭处置,但是贫僧决不违背当初的发心而东移一步!”

王祥听了,感动地说道:“弟子幸运地遇上师父,怎敢不随喜师父的功德?师父今天疲倦了,请先去休息,等到明天我亲自送您,并为您指明道路。”于是请奘师吃过斋饭,并安排住宿。

第二天早起斋罢,王祥使人盛水,又带了一些干粮,亲自送奘师上路,一直送了十多里,说道:“法师从这一条路去,可直达第四烽火台,烽火台上守将,和弟子是本家,姓王名伯陇,他为人和善,一心信佛;法师到了那里,可说是弟子请你去的,他必定会优待你。”说罢,王祥洒泪拜别而去。

奘师继续前行,依着王祥指引的路线,绕过第二、第三烽火台,夜间到达第四座烽火台。奘师生恐又被留难,打算偷偷取水过去。正走到水边,将要下去时,忽然一箭飞来。奘师吓了一跳,急忙大声通报,并向前打招呼。

烽火台上派人来迎,听说是第一烽火台守将王祥遣来的僧人,非常欢喜,格外款待,并安排住宿。第二天早晨,更以大皮囊和马匹干粮相送,临别叮嘱道:“法师此去,不须经过第五座烽火台,那边的守将很粗暴,恐怕会发生意外。可从此方向前去,百里以外,有野马泉,可以取水。一路须小心在意,法师保重要紧。”奘师拜谢而别。

第六卷

再往前行,便是有名的莫贺延碛,长八百多里,古时候叫做沙河,上无飞鸟,下无走兽,更看不见一点水草。奘师一个人孤伶伶地走在这无垠的沙漠里,四周所见,除了黄沙,还是黄沙。奘师怎样也见不到路的尽头,从白天到晚上,从黑夜到黎明,一路上,奘师一直默念着观世音菩萨圣号及《般若心经》。

当初奘师在成都的时候,遇到一个衣衫褴褛,长满脓疮、全身臭秽的病人,没有人愿意理他,奘师见了心生悲愍,就把他带到寺里,施与衣服并招待饮食。病者感奘师不舍救济之恩,于是授予《般若心经》。因为经文简短而意义深刻,所以时常诵习。

在沙漠里,身边遇见那些恶鬼等怪异现象,有时高声称念观世音菩萨圣号,影像就应声消失,有时还是无法排除,环绕在左右。这时只要念诵《般若心经》,一发出声,这些怪异现象就销声匿迹。在危难关头念诵《心经》祈求就能得到感应,这就是很好的例证。

好不容易走了一百多里路,可是奘师却发现找不到野马泉这个地方,心想可能弄错方向迷了路,很是焦急。就在停下来喝水的时候,一个不小心竟然把水囊掉在沙地上,没多久水囊里的水就一滴也不剩地流光了。在无垠的沙漠中,没有水喝怎么活下去?

不得已,奘师打算掉头回第四座烽火台,重新装水再继续西行,走了十多里时,突然念到自己发的誓愿:“若不到天竺,决不东归一步”,心想,我在做什么?怎么可以因为遇到一点挫折就走回头路?宁可向西走而死,决不东归而生!于是又振作起精神,掉转马头,也不顾水囊里没水,就这样一心念着观音菩萨的圣号,继续向西北行进了。

在沙漠中的奘师,不分昼夜孤单地前进着,环顾四周,沙海茫茫,了无生机。饿了就随便吃些干粮;累了,人马就地躺下来休息。白天时狂风挟着沙砾席卷而来,使人眼睛张不开,连呼吸都困难;夜里则满天鬼火闪烁如繁星,魑魅魍魉,形状恐怖,前后跟随。因为称念观音圣号及《般若心经》,所以奘师心里毫无畏惧。

可是没有水喝毕竟不是人和马所能忍受的,经过了五天四夜滴水未进,口干舌燥的奘师,已是全身发烫,头晕目眩,终于连人带马倒卧在沙层上,奄奄一息。这时的奘师仍一心称念着观世音菩萨,祈求道:“弟子天竺取经,既不为财利,也不求名誉,只为能求得无上正法,导利群生。求菩萨大慈大悲,寻声救苦,消除灾厄。”奘师就这样至诚地不断祈求着。

到了第五夜夜半,忽然起了一阵凉风,吹到身上,浑身感到凉快,心神顿觉一爽,模糊的双眼,视线复明,连那匹老马也都霍然站起。但也许真的是太累了,奘师竟然在这种情况下睡着了。在梦中,奘师见到一个身高好几丈、傲然站立的巨人,威严叱喝他说:“为什么不 打起精神继续赶路,还躺在那里做什么?”奘师一下子被这梦给惊醒了,虽然身心已非常疲惫,但不敢再作停留,立刻动身上路。

月牙泉──沙漠中的生命之泉

大约走了十里路时,老马突然转过方向,另走一条路,奘师拉它不住,经过数里,忽然看见了青草数亩,那马像发狂一样,撒蹄狂奔,赶到草地上,忙不迭地一口一口吃草。离开草地不过十来步,又发现了一个水池,水泉甘冽,澄清如镜。奘师喜出望外,下去就饮。正是天无绝人之路,人马俱得更生。仔细看看水草,青翠鲜嫩,一定是菩萨悲愍群生,神通变化所成。

奘师在草原上安静舒适地休息了一天,而后把皮囊装满水,再割一些青草,作为继续前进的行资。经过两天,终于走出大沙漠,抵达伊吾国境(新疆哈密)。

奘师进了伊吾城门,打听到一所寺院,便到这寺里投宿。寺里有汉僧三人,其中有一位老和尚,一听说奘师来到,高兴地来不及穿袍结带,光着脚出来迎接,一见面就抱着奘师痛哭起来,哽咽了半天,说不出话来,最后好不容易挣出一句话来道:“想不到今天,我还能够再看见故乡来的人!”奘师也因刚刚历尽艰辛脱险,自然是无限伤感,不禁相对哭泣。

奘师西来求法的消息,是早在凉州就已传遍西域各国了。所以他一到伊吾,玉佛寺就热闹起来了,各方道俗争相参礼邀供,连伊吾王都亲自前往拜见,并迎请奘师入宫受供。

第七卷

这时,高昌国(今新疆吐鲁番)国王麹文泰,因早听说法师西行的消息,已派了使者,先在伊吾探访。这天,高昌使者正欲返国,恰巧遇上了法师,立刻飞马回报国王。国王听说后,马上派遣使者通知伊吾王,请奘师前来;另外挑选了上等马几十匹,派遣重臣亲自前往迎接法师。

奘师在伊吾停留了十多天,高昌国王的专使便到了。专使见了法师,便把国王殷勤礼请的意思告诉奘师。本来在奘师的行程计划里,打算从可汗浮图经过,直接向西北前进,并没有经过高昌国。但是现在高昌王这样诚恳的邀请,在盛情难却之下,只好改变行程,经由南碛进入高昌。前有高昌国的专使带路,后有伊吾国的人马送行,一路浩浩荡荡,经过六天,来到高昌边界的白力城(今新疆吐鲁番)。这时已是黄昏,奘师本想在城里休息一晚,但迎请的大臣和专使却恳求说: “这里离王城不远,大王渴望见您心切,恨不得马上就能拜见您,还请慈悲垂允,换马前进。”奘师不忍拒绝,就放弃休息,连夜赶路,于三更时分来到王城。

高昌王一听到奘师已到,下令大开城门,迎接奘师进城。奘师进了城门,只见高昌王城灯烛辉煌,照耀得就像白天一样。侍从及宫女簇拥国王及王妃分成两列,前后执烛迎接。高昌王恭敬地扶奘师下马,坐上华贵精致的轿子,在美妙的音乐声中,进入皇宫后院的重阁,在宝帐中升座,接受高昌王及文武百官的顶礼,其被礼遇的程度,超过了任何国宾。高昌王自称弟子,虔敬地说:“弟子自从听到奘师的尊名,就高兴得废寝忘食,日夜期待与您相见。又得知奘师今晚可以到达,所以特地与后妃等人通宵未睡,在此焚香读经,恭候法驾。”高昌王这种恭敬虔诚的态度,让奘师深受感动。不久,王妃与数十侍女,又一一前来礼拜。

这时,天已渐明,大家都有倦意,高昌王这才回宫就寝,只留下小黄门数名,侍候法师休息。第二天一早,法师尚未起身,高昌王却已率领王妃等人前来请安。奘师起身相见,高昌王说道:“弟子心里想着沙漠遥阻,碛路艰难,而法师单身匹马,竟能独来,真是奇迹!”说着,流泪称赞不已。一会儿供上斋来,请奘师早餐。斋罢,高昌王亲自起身带路,请奘师进入王宫边上一座道场,就在这里安置奘师,并派人服侍。高昌国有一位彖法师,曾留学长安,曾知法相,高昌王请他前来与奘师相见;又有一位国统王法师,年纪已在八十以上,也请来和奘师作陪,并叫他劝奘师就在此地住下,不必再往西天取经,奘师不许。

过了十几天,奘师便要辞行。高昌王道:“已叫国统师请问法师意见,不知意下如何?”奘师道:“蒙大王留住,实在十分感激;但与贫僧西来本意不合,所以不能遵命,还请原谅。”高昌王并不气馁,继续劝说:“弟子曾与先王同游贵国,从隋帝经历东西两京(东京即洛阳,西京即长安),见过多少高僧,心未欣慕;但一闻法师之名,即身心欢喜,乃至手舞足蹈,故留法师止于此,盼能受弟子供养终身,令全国百姓皆皈依法师,并望师在此讲授。僧徒虽少,也有数千,都使他们能够作为法师的听众。还请法师察纳微意,勿再以西游为念。”

奘师听完谢道:“大王的盛情厚意,贫僧愧不敢当。只是这次西行并不是为了供养,乃是因为我国经教缺乏,教义不详,疑惑争议很多,所以才有西行求经之举,就如同善财童子为求真理,四处参访一般,理应日日坚强才对,又怎能半途而废?还愿大王察纳我的心志,收回王命。”

可是高昌王仍不死心,说道:“弟子仰慕法师,无论如何一定要留法师供养,葱山可转,此志难移,请相信弟子是一番愚诚,不要疑我不实。”奘师道: “大王一番深心厚意,贫僧早已知道。但是玄奘西来,目的在于求法;现在法还未得,岂可中途而废?希望大王原谅。况且大王积德修福,位为人主,不但苍生仰恃,而且佛教依凭,理当助扬善举,岂宜加以阻碍?”

高昌王道:“并不是弟子敢阻碍法师,只因为敝国没有导师,所以要屈留法师,以引导众生。”高昌王再三苦留,奘师只是不肯。高昌王最后作色大声说道:“弟子一切已经安排好,法师岂有说去就去?我一定要相留,不然就送法师回国,请法师自己再好好考虑一下,还是相顺为妙。”奘师回道:“玄奘西来,只为求法;如果在贵国受到阻碍,也只能留下我的尸骨,我的神识仍是留不住的。”说到这里,声音颤动起来,表现的意志十分坚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