佛光山为纪念开山三十周年,决定制作一部有关佛光山的纪录像片,中央电影制片厂特别指派曾经荣获金马奖的名导演──王童先生为我们执导。他几次领队上山拍摄镜头,我偶尔请他来法堂小坐,有一次,他听我简报开山经过之后,说道:「实在了不起!」我不经意地回说了一句:「遇到一些磨难障碍,没有什么了不起!」没想到这句话为王导演带来欢喜自在,此后批评他的一些言语传到耳边时,他不再烦恼,反而回答同事:「没有什么了不起!」遇到一些很无奈的事,他也不会抱怨,反而告诉朋友:「不要紧,没有什么了不起!」属下不小心犯错,他不但不生气,反而安慰对方:「不要罣碍,没有什么了不起!」台风来了,家里淹水,他不但不沮丧,反而劝妻子说:「没有什么了不起!」「没有什么了不起」不但成为他的口头禅,而且提升了他的生命境界。

我听说此事,颇能感受到他内心的愉悦旷达,继而回顾自己一生之所以能专注于弘法利生,不为外境的顺逆高下所动摇,不也凭著这句「没有什么了不起」吗?只是鲜少有人能深切地体悟到:「没有什么了不起」的信念,实际上是建立在「了不起」的观念上。因为一旦你将自己所认为「了不起」的价值观凌驾于一切之上,自然就会觉得其它的事情都「没有什么了不起」,从而集中心思迈向「了不起」的目标。「了不起」的观念,养成我凡事敬重的态度;「没有什么了不起」的信念,养成我开朗、承担、果断、积极的个性。我的人生就在这两种生活态度交替下显得多采多姿。

我生长在兵连祸结的时代里,当时家乡流传一句话:「宁为太平狗,不为乱世人。」年少时,在荒郊野地里,曾看到一朵小花在岩壁中绽放蓓蕾,迎向朝阳;也看过一撮小草在石缝中抽出新绿,随风摇曳,心里的感动一直持续到今天。因为我觉得:这些小花小草展现的生命力很「了不起」,人类如果轻易向厄运低头,虽自称为「万物之灵」,也「没有什么了不起」。

青年时,我曾在盗匪出没的乡村办校兴学,教育乡村子弟,备受骚扰,险些失命;也曾到土豪劣绅掌权的地方上住持佛法,力倡革新,几乎被人置于死地,因为自觉生死之前「没有什么了不起」,而增加了百倍的勇气面对横逆,故能履险如夷。来到台湾,最初在宜兰弘法,一位妄言证悟的同道曾持棍找我理论,拿起桌上的垫板玻璃欲往我头上砸下去,我当时想果若难逃此劫,也「没有什么了不起」,所以默然不语,闭目静坐,这番不为所动的气势令他愕然,一场闹剧随之结束。来到高雄,因为某法师住持一间佛堂,引起一位同道不满,教唆左营海军数十人前来找我兴师问罪,只见他们来势汹汹,我自忖「没有什么了不起」,随即从容不迫地向他们开导,后来大家都带著欢喜的笑容回去。当时吓得躲在楼上的慈惠,事后和我说:「师父!你真了不起!」其实不是我「了不起」,而是「道理」「了不起」,所谓「有理走遍天下,无理寸步难行」,人,只要循著正道走,一切的磨难都「没有什么了不起」。

年少时曾偷偷地在寺院的空地里建了一个克难篮球场,看到同学们打球时那种欢喜的样子,自觉做了一件「了不起」的事情,所以立志将来要办一所四育并重,福慧双修的小学、中学,甚至大学、研究所,继续「了不起」下去。四十余年后,这些理想陆续实现,看到毕业的学生卓然有成,我反而觉得自己「没有什么了不起」。

三十年前,我在东方佛教学院前面的深沟填了几千卡车的泥土,建了一个约四十坪的小平台,课余时和师生谈天说地,心里的高兴不可言喻,想到穷苦了这么多年,终于有了这么一块平地,觉得很「了不起」,因此发愿以后还要建更好的设施,更多的道场,提供给大家共同「了不起」。如今佛光山上会议室、图书馆、会堂、禅堂、客堂等设备应有尽有,佛光山的别分院遍布全球各地。许多人说佛光山所建的道场富丽堂皇,美观实用,其实比起极乐净土的黄金铺地、水鸟说法、七重行树、八功德水,我们有什么「了不起」?有人赞歎佛光山朝山会馆的斋饭素食好吃,但是比起妙喜佛国的香积妙馔能令毛孔生香,我们也「没有什么了不起」。耳闻溢美之言,心念诸佛菩萨利益众生的「了不起」事迹,我们更惭愧自己「没有什么了不起」,唯有自勉「百尺竿头,更进一步」,才能报答佛恩于万一。

也有人说我建寺好像用纸糊的,一下子就是一间,其实这一切的功劳归诸于我是不对的,我只不过是从中担任穿针引线的工作,「没有什么了不起」;真正「了不起」的是万万千千的信徒,是他们点点滴滴的奉献,我们才有如此辉煌的成果。

过去交通设施不便,每次南来北往弘法,光是搭车就要花上一天的时间,途中吃素的地方可说是少之又少,一九七五年,福山寺落成,总算为大家设立了一个中途落脚的地方,无奈一些公务人员以磨人为乐,迟迟不让福山寺登记注册,八年后,才立案通过;佛光山寺也是经过十年的奋斗,才得以获准登记。如今还有一些别分院因为在高楼里面,没有飞檐翘角,碍于台湾法令,只认外貌,不认实质,无法办理寺院登记。这一切,我都觉得「没有什么了不起」。不准登记,我依法缴税;不准设立,我据理力争。佛法妙谛能传扬开来,为世人作得度的因缘,才是我们感到最「了不起」的使命!

佛经上说:三千大千世界七宝布施比不上四句偈功德。又说:一切供养,以法供养为上。短短的几句话道尽了文化事业「了不起」的功能,有感于此,在法务繁忙、经济最困难的时候,我接下《觉世旬刊》的重担,四十多年来锲而不舍,从报纸型态到杂志型态,从黑白印刷到彩色照排……,多少次接到读者来鸿,为我们的持续努力而喝采,但自忖与诸佛菩萨累劫精进,我们实在「没有什么了不起」,故而再接再厉,奋发继起。从《觉世》到《普门》,从「佛光出版社」到「香海文化事业」,从最初三重埔的「佛教文化服务处」到目前世界各地的「佛光缘书坊」……。

年少时常被师长斥责:「没有出息!」心里觉得「没有什么了不起」,因为我坚信凭著自己的努力,必然不会辜负此生。所以不但从未记恨在心,而且由衷感谢老师肯直言教导,真是「了不起」。现在多少的匾额、奖章堆满仓库,甚至外交部、内政部颁发华夏一等奖章给我,我也认为「没有什么了不起」,因为我认为那不是在表扬我,而是对宗教人士贡献社会的肯定与鼓励,这一点才是奖章背后真正「了不起」的意义所在。

初来台湾,正当人生穷苦潦倒的时候,寒无衣,食无饱,甚至遭到叩门不应的难堪、尖酸刻薄的讥讽、鄙夷歧视的眼神、踹门责问的羞辱,这一切我都觉得「没有什么了不起」,一意在办道讲学上努力用心。如今,典礼邀约应接不暇,弘法行程已经排到明年甚至后年,每天接不完的电话,开不完的会议,甚至一出门就遇到路人要求签名、合照,多少的恭维,多少的赞美,我依然觉得「没有什么了不起」,因为我一如往昔,仍旧是一个志在人间弘法的和尚。

戒严时期,每次出外弘法,遭逢多少阻挠,自觉「没有什么了不起」,我忍辱负重,为所当为,四十年来,多少信徒成为今日佛教的中坚分子;二十多年前想送弟子出国深造,中国佛教会种种刁难,自忖「没有什么了不起」,我为他们办观光护照,虽说多花了许多冤枉钱,但他们千辛万苦,学成归国,为佛教带来多少贡献;想要组织佛教团体,为佛教注入新血,无奈政府种种阻挠,自认「没有什么了不起」,多少年来,我锲而不舍,一次又一次地奋斗,「国际佛光会」终于诞生。成立七年来,会员们在各地举办各种公益活动奉献社会,得到多少肯定;但也听到许多不实的批评,自念:「没有什么了不起!」让我来给他们欢喜,让他们感动,多少人因此扭转观念,化敌为友……。对于种种逆境,因为我能以「没有什么了不起」的态度去承担,去化解,所以后来都成为「了不起」的修行资粮。

有人说我讲经说法、慈善救济、文教事业、共修活动……度了多少人,我每次听了都觉得很惭愧,因为实际上是佛法在度众,自己「没有什么了不起」。《金刚经》云:「一切众生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,而实无有一众生得灭度者。」佛陀度无穷、无尽、无量、无数的众生都觉得无有一众生可度,我一点儿小功小德,还有什么「了不起」呢?

也有人说我拥有多少道场、多少徒众、多少佛光会、多少会员,其实这些都不是我个人的,而是大家的。一个人即使拥有三千大千世界也「没有什么了不起」!伟大人物身居要位,也慨叹:「高处不胜寒!」可见金钱、名位「没有什么了不起」!所以我们不必用权势、财富来打倒别人,因为那些都是过眼云烟,「没有什么了不起」!真正「了不起」的人「以无为有」、「以空为乐」,处处喜舍,心心念念都在众生身上。

一九六三年,我随中国佛教会访问团赴东南亚访问归国,许多人羡慕我们能和国家首领见面,我觉得这「没有什么了不起」,「了不起」的是印度尼赫鲁总理竟向我们展示办公桌上供奉的佛像,并且表示印度以佛教文化为傲,身为佛子应以发扬佛陀的和平精神为己任;菲律宾乃天主教国家,马嘉柏皋总理居然在总统府优先接见我们,并且邀请我们前来菲国传教。因此,三十年后,我将位于马尼拉市中心的前苏联大使馆改建为佛教道场,弘扬大法,以实践当初的承诺;三十五年后,我在印度传授国际三坛大戒,让南北传的戒子聚集一堂,从教界本身的和平团结做起,来响应尼赫鲁生前的美意。

蒋经国先生当选第二任“总统”的第二天,到佛光山大雄宝殿上香礼佛,我上前和他握手,事后,徒众问我:「蒋经国先生的手怎么样?」我答道:「蒋经国先生的手和大家一样,『没有什么了不起』,但是蒋经国先生的心很『了不起』,因为他当选“总统”还不忘记佛教。」

在美国与高尔副总统会面,造成轰动,我觉得「没有什么了不起」,只觉得一位身居高位的异教徒肯移樽来访,很「了不起」,故隆重接待,后来引起一些社会人士心生嫉妒,说出家人为什么要攀缘政治人物,甚至以献金等莫须有的罪名诬陷我们,实际上我们只是以一贯结缘的态度来待人处事,但这一切在我看来,也「没有什么了不起」。

今年(一九九八年)二月,我们到曼谷将来自印度的佛牙恭迎来台供奉,媒体以「政治人物参加迎牙行列」为题大肆渲染,以为这回逮到一个新闻卖点,可以广增销路,其实这些所谓的政治人物都是佛教信徒,在我眼里与一般信徒无异,「没有什么了不起」,「了不起」的是他们对于佛陀的真身舍利那种恭敬虔诚的心意。

今年(一九九八年)五月,我到回教国家马来西亚弘法时,曾与总理马哈地会谈。当我踏出总理署大门时,记者们全部一拥而上,有人说:「这是马哈地担任总理十八年来,第一次接见外国宗教人士。」也有人说:「马哈地总理和别人讲话通常只有十五分钟,这次和你竟然讲了四十分钟!」其实殊荣美誉「没有什么了不起」,我觉得真正「了不起」的是有「马来西亚圣人」之称的马哈地:前年我在吉隆坡的莎亚南体育馆主持八万人弘法大会时,身为虔诚回教徒的他竟默默地捐出五万元马币作为赞助基金;今年我在马国弘法,举行六场弘法大会,他也向我表达诚恳欢迎之意。

苏东坡自作一偈──稽首天中天,毫光照大千,八风吹不动,端坐紫金莲,自以为很「了不起」,但被佛印禅师「一屁就打过江」,可见「了不起」不是自封的,自以为是的人也「没有什么了不起」!天童寺老和尚八十高龄顶著烈日晒香菇,当傲慢的日本学僧知道老和尚典座六十五年之后,不禁立刻合掌赞歎。老和尚照顾当下,同一件工作竟然默默地做了六十五年,发挥「了不起」的禅道精神,而一般人二、三十年东奔西跑,攀缘附会,即使名满天下,也「没有什么了不起」。后来这位日本学僧专心修持,谦虚问道,成为一代宗师,他就是日本曹洞宗的开祖──道元禅师。所以,世间上,能懂得别人「了不起」的人,自己才能够「了不起」!

有人说我小学毕业证书都没有,但跟随我学佛的博士、硕士却不计其数,人才济济。其实我觉得:这些「没有什么了不起」,像我的一些徒弟如依晟、永庄、满济、满义等,没有傲人的学历,也没有受过很好的写作训练,但是在我的书记室却写作成功,才是「了不起」!也有人说:「大师!你很忙,每天要接见多少『了不起』的重要人物,我不好意思打扰你。」其实,小人物,大愿心,更「了不起」。四十年前,一个六年级的小学生写了一篇《释迦牟尼佛传》的读后感寄给我,我亲自写信给他。我觉得:花时间写一封信「没有什么了不起」,但是小朋友的菩提善根很「了不起」。多年前,佛光山下卖兰花的老婆婆每天傍晚都到佛殿供上一朵兰花,徒众怪她沿路兜售,有碍观瞻,我却特地招待她上山吃饭,因为煮一顿上堂斋「没有什么了不起」,但是老婆婆供佛的清净心很「了不起」。每次我出外弘法回山,都送一些点心给看门的老伯,其实美味的点心「没有什么了不起」,但是老伯风雨无阻,坚守岗位的态度很「了不起」。我常将信众供养的礼品转赠给教育院、文化院、计算机中心、大寮典座等单位,在我心目中,再贵重的礼品也「没有什么了不起」,但是这些单位的徒众不求闻达,默默耕耘的精神很「了不起」。

我曾到金门的「擎天厅」说法,也曾在海底的潜水艇里开示,弟子说:「师父!你好『了不起』,竟然深入前线,为三军将士弘法。」我回答他:「我『没有什么了不起』,是他们『了不起』,为了保国卫民,甘愿离乡背井,在这种艰困的环境里日夜镇守。」为了感谢社会各行各业人士默默贡献的「了不起」行为,我还到工厂布教,我也为警察说法,甚至我举办驾驶人员祈福法会,我邀请医护人员一起「素斋谈禅」……。

回顾自己的一生:尽管并不聪明,但因为觉得别人都很「了不起」,进而尊重一切,和平处事,所以能广结善缘。虽然没有长才,但因为自惭「没有什么了不起」,进而努力奋发,不断改善,所以能寡尤少过。我原本一无所有,但因为感到人间处处都是佛法、般若、清净、庄严,都很「了不起」,进而心生感恩,惜情爱物,所以能知足常乐。我的人生挫折颇多,但因为体悟一事一物都有如片云点太虚,「没有什么了不起」,进而放下万缘,不以为意,所以能自在悠然。

反观时下许多青年只觉得自己「了不起」,别人「没有什么了不起」,以致于社会乱象层出不穷,个人也囚禁在贪欲的牢笼里无法自拔,不禁感到惋惜。所以在此以「了不起与没有什么了不起」作为我的百语之一,希望能对大家有一点启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