没有什么比老病死的冲击更大

回老房子。一层楼贯通的走廊尽头,阳光斜洒一地,祖父母正祥和地打着“二七十”(一种四川乐山一带才有的长条纸牌),看见我,祖父抬起头,如常般说,“回来了?”趋近,他们忽然消失不见。椅子上,只有两个叠放的骨灰盒。——猛然惊醒,四周漆黑一片。眼角有热的东西滚出,是泪。明日就是祖母的三七了。

2015年12月8日,父亲打来电话,很平常的语气,但我还是敏锐地察觉出一丝紧张。他说,“你祖母今天住院了,咳嗽,可能是肺炎。”上次回家,给祖母切脉,右寸浮数,底下无根。心里知道不太好,但脉学学得浮皮潦草,只是找藏族朋友购买了一些虫草,嘱她每日服用。一听父亲说祖母住院,顿生心疑,立即定了次日9号的机票。到晚上,父亲果然又打来电话,说CT照出两肺有大量阴影,疑似肺癌。“不去确诊吗?”“确诊的话,要去成都的大医院,还要做手术切下一小块肺做活检,你奶奶年纪大,我和你叔叔商量了一下,怕她经不起折腾,就不去了。”一边收拾行李,一边跟领导请假,一边密密地打电话给熟悉的僧人、认识的寺院嘱托药师佛和长寿佛法事。领导们也极好,立即商量出一个不需要我在西藏做的选题,让我可以安心回家数月,兼职工作。9号到重庆(比飞成都便宜几百元),在师弟家住一夜,第二天中午便搭乘高铁回了四川老家。

作为佛教徒,我想了很多自己该做的:法事、供僧、放生……肺癌是一种不能被治愈的绝症,我所求的,不过是让祖母能尽可能多活一段时间。但这种想法,很快就被打破了。

在医院陪护几天后,她不愿输冰冷的液体,非要回家。父辈跟医生沟通,对方也同意在家休养——“等死”这个残忍的词,在每一个人心里盘旋着,每个人却都紧闭了嘴,不肯将它吐露出来。回到家,祖母的病情开始平静地恶化。在医院时,她白天好歹能靠在调高的病床上,坐着看电视或聊聊天。回到家,坐着便觉憋闷、喘不过气,只能侧躺。问了医生朋友,说是肿瘤持续扩大,压迫了气管。祖母平时爱看中央三台,卧室的电视机就总是开着,歌舞的声音听起来热闹,也不知道她听进去了没。我在她的卧室牵了网线,一方面是每日工作还得完成,一方面也是监护。写着写着,回过头看一眼,她总是沉默地侧卧着,瘦小的身形在被子底下一动不动。“奶奶”,我担心,唤一声,心里暗自怕她默默地去了。一开始,她总能应声。后来要叫几次,她才“嗯”一下。

病情,家里是瞒着她的,可我总怀疑,老人对这种事有一种天然的敏感,她一定是察觉到了我们格外的殷勤和小心翼翼,她一定知道,这个病,绝不是我们宣称的普通的肺炎。可是她什么也不说,她只是沉默地侧躺着,不出声,也不随意叫我们。我不知道,是她所受的大家族教养让她选择将一切病苦咽下,还是担心“久病床前无孝子”这一普适的世间规律,最终也将我们感染,不耐和嫌弃她。我面对着这老苦和病苦,不知所措。

这是我第一次直面这老苦和病苦。祖父母经常锻炼,退休后每天都去老年活动中心打门球——一种从英国传来的球类运动,跟高尔夫有点接近,但比高尔夫不讲究场地,也舒缓得多。锻炼了二十多年,俩老都显得精神健硕。祖父去世时85岁,早晨还好好的,去打了球,买了菜,回来做了饭,下午打了麻将,晚上吃饭后突然感觉不适,急救车送到医院后,不到一小时走了。医生说,祖父是突发心衰。他临终时清醒的,最后一句话是对环绕身旁的儿孙说,谢谢你们都能来看我。这样的年龄,死前又没受什么罪,几乎是“喜丧”了。可是祖母不一样。从病发到死亡,我目睹了整个过程。在盲试印度的肺癌药“易瑞沙”时,她的身体出现不良反应,脸部浮肿,眼皮都近乎透明;她的皮肤耷拉下来,松松的,发着黄;她早晨五点不到就醒来,只是睁着眼,等天明;她的胃口也变差了,用小米熬的粥,加点胡萝卜和香油、盐,也只能吃浅浅的一小碗。

她是爱整洁的,可是有一天晚上,她忽然对我和姑姑说,她要用纸尿布。我从超市买了纸尿裤回来,跟姑姑合力帮她换上了。过了几天才知道,她躺着根本尿不出来,必须下床,坐在净桶上,才能尿出来。“那干脆今晚还是不要套纸尿裤了,反正你也要下床”,姑姑说。

“不”,她努力地说出一整句话,“我提不起裤子。”我鼻子猛然一酸,强忍着没让泪流下来。我不知道她已孱弱至此,连如厕后拉上裤子的力气都没有了。在死亡那强有力的阴影面前,所有的干涉都显得幼稚而可笑。

她的血氧含量不断下跌,从离了氧的86%,跌到输氧时的70%。这很危险,是会随时窒息了。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生命一点一滴流逝,仿佛看得见似的,从她的躯壳里往外散。我不忍心让她拖着衰弱的病躯苟延残喘,不再祈祷让她寿命延长,而是死前少受病苦。倘若能换一个崭新而健康的身躯,在理智上讲,其实是值得高兴的事。只是,我所受过的所有关于老、病、死的教诫,第一次鲜活起来,仿佛刺一样地扎着自己的心。我恍然意识到自己从前所有关于老、病、死的设想,都是浅薄的自以为。世间诸苦的巨流啊,我只是初初地尝到了一斛,便已觉惊心动魄。

1月13日清晨,祖母殁了。

全家人急匆匆地都赶了来。急救车也到了,测了心电图,说“已经走了”。父亲嘶哑着迸出哭声,一向理性的叔叔也好几次哽咽。我深呼吸,告诉自己,不要哭,不能哭。中阴身如果因儿孙哭泣而心生眷恋不忍,是会影响往生的。我坐到遗体枕边,喃喃念诵着观世音菩萨的六字大明咒。这是一段最为漆黑最为漫长的路,而我们,都没有办法和您一起走过。我把您托付给阿弥陀佛与观世音菩萨,也请您相信他们,追随他们吧。

六岁那年,祖父母将年幼的我接到身边抚养。一带,就到我考上大学。而我现在能做的,所有的念诵、祈请、磕头、放生、供养,面对他们的恩德,都是那么微不足道。父亲和叔叔安排好了后事。当天停灵去陵园,第二天火化,第三天下葬。我想起自己在拉萨参加的葬礼。停灵七日,期间二十四小时延请四人以上僧团轮班念诵。停灵房间外,数排酥油灯持续不灭。猫狗等动物,要暂时寄存到别家去。那一家,只是民族习惯性地信佛,但传统仍延续着。而在汉地,传统随着快节奏的生活,渐渐也湮灭了。想起已圆寂的先师曾讲过,以自己的血肉之躯所做的善业,对祖先会有利益。于是决定了,祖母七七之中,尽可能多做大乘长净戒——守持不杀、不盗、不淫、不妄、不饮酒、不佩戴香鬘严饰、不往视歌舞伎乐、不坐高广大这八条戒律,并素食及过午不食,为期一日一夜的别解脱律仪。

三日后,下葬了。

坟地是现成的,昔日为祖父购买时便预备了双穴。主事人是个道士——不是真道士,原只是个算命的,后来发现死人的生意好做,又轻松又赚钱,遂去成都混了个道教皈依证,回乡后一本正经地穿个道袍,挥舞个桃木剑,俨然就是个道人了。他很懂民间那一套,也知道如何化解亲属残余的悲痛。一套套滑稽的词儿从他嘴里冒出,伴随着抛洒五谷,“保佑子女升官发大财,保佑做官做到中 南海……”亲属们哄堂大笑起来,道士念一句,大家就高声吼一句“好”!丧事也有了喜事的气氛。仿佛封了墓穴,祖母便摆脱了生前的病苦,以一个轻盈而健康的身躯跟祖父久别重逢,大家时不时还可和附近的“老鬼”们一起打打麻将、玩玩纸牌。我在一旁,只感觉一种隔膜的荒谬。倘若死是这么令人欢乐放松的事情,我们又何须为亲人的逝世悲恸,何须畏惧死亡?……可是人们从不追问,只是理所当然地看待生老病死……葬礼完成,大家踩着一地的泥泞渐次离开。而属于我的征程,才刚刚开始。

在拉萨的时候,我每天用于修行的时间——广义的修行,包括听闻和思考、念诵和转绕——不少于四小时。现在是每天六到八小时,至少在这四十九天内,要加倍行持。另一些东西悄然变化着。

依然是拜三十五佛,依然是念诵经咒,依然是闻思佛法,依然去放生……但有些东西悄然变化着。

没有什么比死亡的冲击更大。如果有,那就加上老、病。必须更努力了……不仅为自己,也为将来有一天,面对更多亲人的离去。

一转眼,大半个月过去了。今天清晨,我梦见了祖父母,不由自主地流了泪。看看时间,五点左右。大概是祖母提醒我,该起床洗漱,洒扫供佛,在佛前自受大乘长净戒了。

这一生如果能持续精进,摒除恶行,最终发起正真的出离心与菩提心,就是对他们最好的报答,与最深的祭奠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