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十二岁出家之后,就进入佛学院念书。我的同学都是高头大马的成年人,在年龄上、在思想上就差了一截,最困难的还是面对艰涩的佛学名相,让我最为头痛,每次上课,我都是在如聋若哑,不知所云中苦苦捱过。

有一天,海珊法师大概看我们不知道如何用功,语重心长地向大家说道:“你们要会利用零碎的时间啊!”这句话如同晨钟暮鼓般,给我很大的启发。我数十年来,分秒必争,不但学业得到迅速的进步,甚至许多心愿、事业也都是在“零碎的时间”中完成。“利用零碎的时间”这句话也就成为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法语之一。

其实,人的一生,即使能活到百岁高龄,为了生活上的需要,也不得不将时间分割成零碎片断,例如,我们有时需要吃饭,有时需要睡觉,有时需要处理公务,有时需要办理私事。为了吃一餐饭,就得花时间去想菜单、买菜、洗菜、烹煮、洗碗,即使自己不动手,上馆子去吃,也得要花上时间走上一段路,还要找座位,点菜单,等著侍者将饭菜端来。为了睡觉,我们得时常打扫房舍,整理床铺,有时候躺下来,还会辗转反侧,无法立即成眠。吃饭、走路、睡觉,其实并不一定是自己心甘情愿要做的事情,却是每个人生活上不可或缺的事情。在我们短暂的生命旅途中,如果将每天吃饭、睡觉、走路、上厕所、洗澡的时间全部扣除,还剩下多少时间呢?即使人生还有数十寒暑,如果除去嗷嗷待哺,懵懂无知的幼年,及垂暮多病,心力交瘁的老年,真正能够发挥智慧,奉献社会的时间,还剩多少时间呢?所以人生的时光,少得有如海中之沤,水中之泡,实在是太有限、太短暂了。既然“时间零碎”是生活中的一项事实,懊恼无用,我们必须正视这个问题,进而善用它,将它转化为一股激励向上的力量,实现我们的理想,创造我们的事业,集合诸多“零碎的时间”,成为整体人生,如此也就庶几无愧于难得的人身了。

我回想自己一生当中,光是为了等车子、等客人、等上课、等开会、等吃饭,就不知道花了多少时间,后来我发觉:被人等待固然是一种残忍的行为,学习等待却是一种至高的艺术,所以我自己除了保持守时守信的习惯之外,也喜欢利用等待的“零碎时间”,计画做事的先后程序、考虑人我的彼此关系,甚至思考文章的内容铺排、佛学上难懂的名相,或回忆读过的名著佳作等,如此一来,不但培养我集中意志的习惯,也增进我从“闻、思、修”进入三摩地的能力。

回忆在四十多年以前,我曾经坐煤矿小火车去台北县菁洞坑弘法,途中在一座不知名的小站上,火车突然停止不走,五分钟、十分钟过去了,还没有发动的迹象,车上的乘客无不焦急地来回走动、探问,我觉得因缘既是如此,何不平心静气地做些事情。就在人来人往的车厢里,我反覆思惟,很快地完成了一篇腹稿,半个小时之后,火车启动。到了菁洞坑下车,我再度利用弘法空档的“零碎时间”,将刚才所思所想的一挥而就,这就是《今日佛教杂志》的发刊词——〈我们的宣言〉。

由于我懂得利用“零碎时间”,订计画、想办法,所以,无论是坐火车、坐汽车、坐飞机、坐轮船,无论要花费多少钟点,路程多么曲折辗转,我不但从未感到时间难捱,反而觉得是席不暇暖的弘法生涯中最大的享受,所以我常常自豪地告诉别人:“公路、天空是我的床铺,汽车、飞机是我的餐厅,一本书和膝盖是我的书桌,一只笔是我所有的动力。”所以过去几十年,我南来北往,乃至国内外来回,一点都不觉得浪费时间,甚至觉得“零碎时间”也不够用。记得有一次在华航飞机上,曾在翻阅杂志时,见到张岳军先生的大作,里面佳句不断,明知即将著陆,还是不忍释手,终因时间不够,无法看完,下了飞机之后,只记得刚开始的一句是“人生七十才开始”,其它内容已不及阅读,不免遗憾万千。高希均教授的感人大作〈八张飞机票〉也是在飞机上看到的,但也因为匆匆一览,现在回想内容,也记不清楚了。直到现在,我每次只要一上飞机,就赶紧阅读书报杂志,恨不得一口气全都看完,以致于到达忘我的境界,深深感念到经中所谓的“闻所成慧,思所成慧,修所成慧”,是多么奥妙的哲理。原来,听闻不足,必须补于思考;思考不足,必须补于实践。而思考的训练、修行的实践,都必须靠永恒持续地精进不懈,其中,“零碎时间”就是我们用功的最好时刻。

例如,我在佛学院就读的时候,为了遵守海珊法师那句“要利用零碎的时间”,无论是扫地、司水、典座、行堂、洗碗等,我都保持正念,思惟观察,或者替常住或别人设想,因为身体虽然劳动,头脑却不会受到影响,所以我看起来好像整天做事,没有读书,但总能考得高分,令人羡慕。

五十多年前,我刚来台湾的时候,每天清晨为寺院拉车采买用品,一路上,一句“观世音菩萨”的圣号陪伴著我,让我忘却了是非人我、称讥毁誉,每天悠游在法海之中,因此无论什么难事加身,都不觉得辛苦。后来我南北弘法,常常坐在公车或火车上,一根根的电线杆、一畦畦的稻田也都化为我称念“阿弥陀佛”圣号的念珠,飞扬在宇宙虚空之中,偶尔竟也能到达“念而无念,无念而念”的忘我境界,我发现诸佛菩萨不但在我内心的深处,甚至法身也在山河大地、鸟叫虫鸣里彰显无遗。

近三十年来,法务倥偬,但即使在坐困卧眠的“零碎时间”里,诸佛菩萨的圣容仍在我脑海里盘桓不已,诸佛菩萨的圣号仍在我耳际中荡漾回旋。我始终觉得:如果生活中没有了“零碎时间”,就好像画满一纸的国画,缺少了生命的张力与美感。

我最初尝试以文字弘扬佛法时,常常镇日思惟,搜索枯肠,甚至挑灯夜战,伏案终宵,也不见得写出什么东西,但往往在走路、等人的“零碎时间”里,却能触景生情,灵光乍现,产生许多意想不到的神来之笔,最初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,后来我仔细回忆往事,才明白时间或久或暂不是学习的绝对要素。

一九五七年,我住在新北投普门精舍,印象中云光山色,花树婆娑。像我曾经花了一个暑假,一、二个月的时间,读完蔡东藩先生四十册的《中国历史通俗演义》,但是到头来什么也记不得,只觉得他对佛教不友善,也不是议论公正的历史学家;四十年前,《中央日报》连载的武侠小说,如卧龙生的〈玉钗盟〉,诸葛青云的〈护旗〉等等,多年以来,都是我晨间阅报先读为快的作品,但是到现在,竟然一点记忆也没有。十年前,尽管朋友们推荐我读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,像《神雕侠侣》等,而且我也曾在香港和金庸先生晤面畅谈,但是由于我怕记不起那许多每天不吃饭、不谋生,只在刀光剑影中来去挥舞的侠女勇士们,所以想想还是不去接触也罢。反而四十多年前的同道、信徒,即使只花了一、两分钟“零碎的时间”,见过一次面,到今天,不但他们的名字我都能叫得出来,而且谈话的内容、事物的背景,也都历历在目,难以忘怀,可见心念上的东西不一定要花长久的时间,佛教所谓的“一念三千”、“胸中法界”,诚乃不虚之言也。

二、三十年前,电视播放“保镖”、“西螺七剑”等连续剧,我也跟著大家好奇,凑热闹,如此持续数月之久,可是到现在却一点印象都没有。当时有一个小女孩跟著母亲来寺院煮饭多年,法师们才刚讲过的佛门人物故事,再问她人名、内容,她都一概不知;但只要信徒们一提到李璇、白嘉莉、欧阳菲菲等演艺人员,她却能如数家珍,津津乐道。这也说明了每个人的根器不同,心思著力的方向不一,就会在八识田里种下了不同的种子,所以花时间的长短,不是成事的原因。

一九四五年,我到焦山佛学院继续学业,因为焦山位在扬子江中心,所以每天药石〈晚斋〉过后,总喜欢走到门外沙滩上散步,一走数里之遥,因为面对那一望无际的江水,思绪就好像波波相继的浪潮般,从远处拍岸而来;起伏的念头也如同暮霭返家的帆船般,不断驶进心中的港口。在那段美好的时光里,我虽无王勃〈滕王阁序〉中“落霞与孤鹜齐飞,秋水共长天一色”的佳句,但也偶有小诗习作登在“新江苏报”上,对我日后从事佛教文艺创作,不无鼓舞。数十年后的今天,厕所文学、马路文学、会议文学流行于世,有人说那是胡思乱想下的产品,我却觉得如果在“零碎时间”里,能用正念对治妄念,未尝不是好事;当然最高的境界,是以无念对治正念,但何其难也!

一九五二年开始,我驻锡宜兰,每天总有一些青年们喜欢来到寺院里听经,他们问我:“青年在佛教里能做些什么事情?”于是,我开始教他们“利用零碎的时间”,作纸人、画连环图。我们每天就骑著脚踏车,带著这些纸做的道具,到乡村的露天广场里,一面采取通俗方式说法,一面以玩纸戏、放幻灯片来作辅助,结果往往吸引了许多人前来闻法,这在当时佛教不普遍的年代里,真是莫大的鼓励。我们每天骑著脚踏车,带著抖擞的精神前往各乡村邻里布教,总能载满法喜的心情返回寺中。有一天,在归程时,看到朦胧的月色,我突然心有所感,回到寺院寮房,赶紧拿出纸笔,就著微弱的灯光,写下“弘法者之歌”,由于颇受佛教青年的欢迎,更鼓舞我创作佛教圣歌的兴致,像后来的“西方”、“祈求”、“钟声”、“甘露歌”、“菩提树”、“伟大的佛陀”、“快皈投佛陀座下”、“青年佛教的歌声”、“佛光山之歌”、“信心门之歌”、“佛教驱邪总动员”、“佛化婚礼祝歌”等等,也都是我在“零碎时间”酝酿思惟,而后一气呵成的作品。其中最令我难忘的,是有一次应邀到新营高中主持佛学讲座,当汽车飞驰在高速公路上时,偶然一刹那间,心中灵光一现,忽然赞颂三宝的词句全都涌现在脑海里,我立即请同车的慈惠替我记录下来。那就是现在海内外佛教典礼集会时,大家经常唱的“三宝颂”。

最初,我经常为频繁的讲演所苦,但既然答应了别人,就得全力以赴,于是拿出“利用零碎时间”的全副本领,不敢稍懈,后来竟能驾轻就熟,无论是临时的开幕致辞,即席的餐前开示,我总能在数秒之内,脱口而出;一天数场的讲话,同时进行的会议,我也可以在几分钟之内预先想好说词。破土、落成、开光、启用等的法语,内容不一,有时是为寺院,有时是为商店,有时是为机关,有时是为住家,我经常都是抵达目的地的前一刻,在车上打好腹稿;法会、活动的祝祷、祈愿,对象不一,有时是青年,有时是妇女,有时是幼童,有时是老人,我也往往都是到了会场,和客人寒暄之后,才赶快去思惟组织。我发觉刚开始练习“利用零碎时间”的时候,片断旳思想就如同水滴透过石缝般,最初是“滴”、“滴”、“滴”……,一点一点地流出来,时日一久,自然就会凿穿石壁,形成一道清流,如银瓶泻地般宣流不止;而众生本具的佛性好比包裹在层层弹壳里的炸药,只要善于“利用零碎时间”,让正念的引信保持干燥,不被妄念欲水所沾湿,一旦因缘具足,点燃火花,总能产生很大的引爆力量,将内在的潜能全部发挥出来。

佛光山开山时期,每周有许多善男信女组团朝山,救国团青年教师也经常来此聚会,虽然每次前来的客人、团员都不同,即使讲的是同样的内容,也不致让人有重覆的感觉,但是我感到自己身为负责人,又是大家的师父,理当采取不同的题裁以身作则,才能教育担任知客的徒众、职事们,只是那时我既要兼工,又要教书;既要计划,又要筹款,整天从早忙到晚,连阖眼都成为奢侈的休息,遑论刻意去思考开示的纲要,还好我过去习于“利用零碎时间”构思取材,所以每次从东方佛教学院的宿舍走往朝山会馆,在经过宝桥的路上时,俯瞰池中碧波荡漾、鸢飞鱼跃的景象,往往引发无限的感触。像“你好我坏,你对我错,你大我小,你有我无”;“对自己不忘初心,对国家作不请之友,对朋友不念旧恶,对社会不变随缘”;“见面三句话,相逢应问好,交谈应微笑,口角一回合”……,都是在那一段宝桥的路上想到的题裁,我深深感到古德所云“大块假我以文章”固非虚言,但也要吾人肯在“零碎时间”上多下功夫,才能把握其中的妙义。

我每次主持三皈五戒的时候,因为平日习于“利用零碎时间”,头脑从来未停过,即刻就会发现这里不如法,那里不对劲,无奈台上台下的徒众,不能和我相应,只有双眼一阖,告诉自己:“著急没有用,一切随缘吧!”就在这闭目的“零碎时间”里,我也经常福至心灵,想到许多深入浅出的辞句,在开示时收到很大的效果,例如:我教大家称念“我是佛”,并开示“我是佛”的观念,总能让皈依者立即明白学佛的意义,而得到点头、鼓掌的回响;我告诉大家:“皈依佛,是为自己的心建造发电厂,点亮心灵的灯光;皈依法,是为自己的心建造自来水厂,储蓄甘露法水;皈依僧,是为自己的心田开发良田土地,长养菩提花果。”结果也能令大众皆大欢喜,本来是观礼的人,往往在听完开示之后,也发起菩提心加入受持三皈五戒的行列。可见只要我们肯用心“利用零碎的时间”,无论睁眼、闭眼,都能洞悉世事,获得法益。

佛光山三十周年庆时,数项活动同一天举办,先是心定住持晋山典礼,又是功德主会,我既要招呼信徒,又要接待贵宾,没有片刻休息,直到下午举行封山典礼时,我坐在不二门前的法座上,才发觉脑中一片空白,还好省长宋楚瑜先生即将莅临,就在他的直升机在天空中盘旋,准备著陆时,我想到了四句法语:

封山,封山,常住责任一肩担;封山,封山,慈心悲愿永不关;

封山,封山,菩提花果处处开;封山,封山,弘法利生希望大家一起来。

这四句法语虽然是我在片刻等人的“零碎时间”中及时想出,看似信手拈来,不费吹灰之力,却是我长久以来“利用零碎间”,思惟法义,观察世事,提起正念,修持不懈的心得感言。

我不仅文稿、讲辞经常是在“零碎的时间”里迅速完成,有些活动的举办也是在“零碎的时间”中偶发的感想,像“慈悲爱心人运动”并非多年的计画,而是在阅读报纸时,获悉白晓燕命案等重大刑案连续发生,突然想到要举办一个持续的活动,以唤醒大众对于心灵净化的觉醒,随即在中华佛光总会的理监事会议中提出,获得全力支持,遂能顺利推出。佛牙刚从印度、西藏,途经泰国,迎奉回台湾的时候,我也没有想要发起“三好运动”,可是当恭迎佛牙法会进行到一半,连“副总 统”起身讲话,我看到台下万千的群众,不禁心有所感,所以不揣冒昧,延请“副总 统”连战先生和“行政院长”萧万长先生共襄盛举,不意竟蒙获首肯。所以,大家不要小看这短短的“零碎时间”,只要运用得恰到好处,不但能自我受益,也能成为福利群伦的关键所在。

今日的时代,随着科技的进步,操作简易的机械虽然取代了程序繁复的手工,但奇怪的是,人类的忙碌却未见其减,反见其增;人类的快乐则未见其增,反见其减。究其原由,不外是因为许多人一味地忙于比较、计较,以致于将自己逼到精神的死角里去,社会的乱象也因而频生不已,如果我们每个人都能够善于“利用零碎的时间”,提炼自己的思想,提升心灵的升华,相信不但个人能拥有积极进取的人生,整个社会也能臻于幸福美满的境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