嘴里不谈钱,未必是真正的清高

“大廉不嗛”,这个“廉”就是廉洁了。我们这个文化里,标榜人伦的道德要非常廉洁,要求公务员,做官的一定要是清官,清官就廉洁,廉到什么程度呢?一清到底,连稀饭都吃不起,那是不对的;真正的廉,不是表面的,而是心地上的纯洁。

有一次电视台正在演包公,有个单位把我拉去作专题演讲,你说这个东西怎么讲?包公案大家都看过,那么就讲包公的历史吧。宋史上的包公,大家都晓得是铁面无私,中国文化的小说也好,历史也好,清官都是“铁面无私”。什么是铁面?读了包公的历史传记就知道,包公啊!一天到晚没有笑过,亲戚朋友不往来,那个脸板得铁板一样。这样一个铁面,老实讲,包公的学问是好,人品也了不起,如果他活着,我不会跟他做朋友,因为没得味道!一个人的脸板板的像块铁一样,一天到晚发青,不要说红润没有,黄颜色都没有一点,大概有肝病啊!不晓得什么病啊!当然他无私,亲戚朋友一概不往来,家里很穷,穷到这个样子当然很廉洁。实际上,包公案这本小说,把历史上好多个清官的故事,统统集中到包公的身上去了。

包公固然了不起,但是更了不起的是包公的老板宋仁宗,他是赵匡胤兄弟的后代子孙;因为宋仁宗的支持,他当然可以铁面啊!没有这个老板的话,你肉面都不行,你凉面也不行。有老板支持他,你去干,你尽管怎么做,我负责,我支持你,当然我们也可以铁面起来啊!不然也铜面一下嘛!对不对?后面有一个好老板支持,每一个公务员都会做到铁面无私,不是做不到,是时代的环境许不许可。

再说“大廉”,真正大廉的人,“不嗛”,没有谦让,这个字,同谦虚的谦是相通的。“大廉不嗛(谦)”,怎么叫不嗛呢?

譬如说廉洁的人不爱贪钱,贪钱不好。关于这个问题,一般知识分子标榜做清官,连个钱字都不敢提,所以中国的这个钱字还另有一个别号,叫“阿堵”,是南北朝的事。

当时有一个人很清高,做了大官以后,人家给他送钱送红包,一概不要,太太及家里的人生活要紧啊!想弄些钱。后来家里人没有办法了,等他睡着后,摆些钱在他床前面,隔天早上下床,总要讲把钱拿开吧!结果他醒来一看,哎呦!他说把这些“阿堵”拿开。阿堵的东西堵住了,还是不谈钱,所以叫做阿堵。

但是到了清代袁子才(袁枚),一句诗就把千古这个“大廉不嗛”的道理说完了。他说“不谈未必是清高”,这个钱字谈都不肯谈,未必是真正的清高,因为你心中还有钱的观念在,还有怕与不怕。真做到了最高处,无所谓了,谈钱就脏吗?

“廉洁”,这个廉,当然是不爱钱;岂止不爱钱啊!真正的廉洁就是人生“冰清玉洁”,任何的行为做到一清二白,并不一定是指不要钱。一个人真正做到了冰清玉洁的时候,他反而没有什么嗛;这个嗛,不是说他不谦虚,而是他用不着标榜自己这个叫廉洁了,所以是大廉不嗛。

我经常说一个笑话,这个道理拿猪来比,实际上,世界上最爱干净的是猪,研究生物学的人都懂。你看那个猪,一天到晚用嘴来拱大便啊!泥土啊!因为猪讨厌脏的,看到脏的就拱开。所以人人以为猪是脏,其实是最爱清洁,一点脏都看不惯,结果,他越拱越脏。由这一个生物性情的爱好,我们可以了解,人生真做到了冰清玉洁,一尘不染,不一定是真正的清廉。倒是那些在浑浊的世界打滚,心里头不着外面一点形像的人,反而可以做到大廉,这就是庄子所讲“大廉不嗛”的道理。

天天表示清高,口口声声不要钱,不谈未必是清高。嘴里不谈钱,未必是真不要钱。倒是玩钱玩惯了的人,他不要钱是真的,因为他玩惯了,花也花惯了,不在乎。一辈子清苦的人,清不一定高,他没有看过钱,钱一压就把他压死了。

你看我们活着,有多少人为了钞票自杀、坐牢?一般人为了钞票忙了一辈子,最后就这样劳碌而死。“人为财死,鸟为食亡。”钞票谁不爱?我不要,没有这回事!

所以清朝才子袁枚说:“不谈未必是清流”,倒是一天到晚在这里面打滚的人有时反而无所谓,一辈子清高的人只是不爆发而已,一爆发出来,比谁都厉害,很多人说我不要名不要利,那是你没有资格要,达不到那个高位,等到你坐上那个位子,许多人拥护着你,许多人服侍着你,那种滋味是很舒服、很迷人的,这个时候叫你下来,你就舍不得了。对此真不动心的,世上只有两个人,一个已经死了,一个还没出生。钱财不一定指钞票,我送你一件贵重的东西,别人没有的稀世珠宝,有钱还买不到,你要不要?一定要。人就是玩这一套,是不是?